陈阿谣

帝师(二)


卫之潇就这样留在了大营。


他的营帐就在黎晏安一侧,靠得很近。起初他还觉得有些疑惑,后来就更疑惑了。


卫之潇听到他营帐的位置时,只疑惑自己何等身份,为何有这份殊荣靠近这堂堂黎氏一族的少将军,待有兵士将他带到营帐,他顿时又疑惑起来,这少将军的营帐也过于偏远了些。


主帅营帐靠西,被军士围在中间,既方便各将领商讨计划,部署兵力,也暗含保护之意。


卫之潇去过主帅营帐,虽然是和兵部侍郎一起被绑去的,又很快被扔了出来,但这不妨碍他将营帐位置和内部摆设记了下来。


卫之潇看着最东侧稀疏的散兵营,如此看来,不是自己营帐的位置安排有问题,而是这少将军的营帐位置安排有问题。


一连住了几日,两个人只打过几次照面,基本都是在午饭时间。


这黎晏安也是真的没什么架子,就坐在一群普通兵士中间,和他们一起吃大锅饭。打了胜仗,也会同这些人一起大口喝酒,打成一片。


这两日战事吃紧,昨夜黎晏安带了一小队人马发动奇袭,敌军措手不及,敌将被黎晏安一箭射杀,生生将包围圈撕出了一个口子,打破了僵局。大梁军队趁此机会一举反击,击溃了敌军包围,翻身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眼看着战事胜局已定,心神也松懈下来。卫之潇从伤兵营回来,正巧碰见黎晏安来巡视,只是他巡军时步伐比往日要慢些。


卫之潇仔细看去,才发现他右脚微跛,好像有些使不上力。


好不容易巡查过一遍,黎晏安偷偷松了一口气,向主帅报备后一步一步慢慢挪回自己的营帐。


“你怎么在这儿?”


这不是卫之潇第一次来。


记得受军医所托第一次进帐帮黎晏安送药,卫之潇才发现这少将军的营帐不仅位置偏远,连设置也是极为简陋的,和普通兵士几乎毫无区别——除了太冷。


默默看了一圈才发现这帐内竟连个像样的火盆都没有,还是卫之潇去军需处帮他搬了一个来。


记得那时候黎晏安看着升起来的火,半晌没说话,只默默将自己冰冷的手靠上去取暖。火光照在他半边脸上,烘得人暖暖的,说不出的好看。


“你右脚是不是伤着了?”卫之潇举了一下手里的药,“把靴子脱下来我瞧瞧。”


“我没事……”小将军悄悄把受伤的右脚往回收了收。


卫之潇也不废话,直接把人拉过来,按着坐在了床榻之上,自己则蹲身坐到矮凳上,不容拒绝地扯住还在后撤的靴子。


“你做什么?……嘶……”


不由分说地将他右脚放在自己腿上,强硬地帮他把硬邦邦的军靴给脱下来。


待靴子脱下来,卫之潇就心道不好。


原本以为只是腿脚受了些扭伤或划伤,该不是很严重才能撑到现在,可没料到白袜已经被血水浸透,结成暗红色的痕迹。


手下轻了动作,慢慢帮他把袜子往下褪,粘连的地方太多,卫之潇取了酒来,擦拭着慢慢往下揭。


“不用那么小心,不怎么疼。”黎晏安直接伸手握住他的,带着他用力一扯,就将那黏连的袜迅速撕了下来。


“哎,你!”卫之潇阻止不及,眼睁睁看他将伤口扯破,连带着撕下一大块皮肉来,又开始流血。


待鞋袜都褪下来卫之潇才看清楚黎晏安的脚伤。


他细瘦的脚踝像断掉一般软绵绵地垂着,脚面上一片血污。用酒擦拭过后就看到血污之下那瘀肿得泛着片片可怖的青紫发黑的痕迹,青筋凸起,像是要鼓出来一般蜿蜒在红肿的脚面上。


“怎么这样严重!”


卫之潇捧着他的脚有些无措。这些天在伤兵营他见过不少的伤,其中不乏鲜血淋漓,深可见骨,他看到了战争的残酷,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可如今看着黎晏安的伤,他依旧觉得无措又无奈。


“你等着,我去叫军医。”


大约是强塞进军靴的时间太长,又强撑着走了这么久的路,黎晏安的脚已经严重变形。瘀紫的脚趾蜷缩着,指甲底下也全都是乌黑的淤血,又溃烂流出脓液来。


“不用。”卫之潇起身的动作被制止住。


“不行,再这样下去怕是整只脚都要烂掉了。”


“没事。”黎晏安依然拉着他,“不必麻烦,我自己来就好。”


眼看着人就直接抽出了榻下匕首准备往伤口上划,卫之潇连忙按住,“算了算了,你要不想惊动旁人,不如我来帮你。”


夺过人手里的刀,“怎么?不信我?”


卫之潇斜着看黎晏安的表情,“我好歹也在伤兵营做了这些天的事,该学到的也学了不少。”


黎晏安摇头。


“那是怎么?你不喜欢我碰你?”


卫之潇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黎小将军不会像那些未出阁的姑娘家一样,羞于将这玉足露于人前吧……”


黎晏安还是摇头,“你把我和女子作比?”


只是这话虽说得强硬,耳朵却悄悄红了。


卫之潇见人如此,心里更加起了逗弄之心,一手轻轻覆于他的伤足之上查看伤情,一边讲道,“我们京城女子有缠足的习惯,所谓‘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如此看来——”


卫之潇笑得更加开怀,“——小将军虽为男子,可这玉足也可掌上看,岂不美极?”


“你放肆!”黎晏安听了这明显调戏一般的话,直接一脚踢在卫之潇胸口,可他脚上有伤使不上力,虽也踢的人胸口钝痛,但显然他自己疼得更厉害。


眼看着黎晏安外翻的脚趾缝又流出脓血来,卫之潇连忙护住他的伤脚不教他再乱动,嘴上开始道歉,“是我的错,我的错,别乱动,本来就折了,再错位了可怎么办!”


“把你送去伤兵营,就是叫你和那人学了这么些混话来?”


“我知错了,小将军。”卫之潇顺水推舟,

“你也知道那些人嘴里没个把门的,我日日在那儿,耳濡目染的除了些许医术,自然也有些混话,你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了?”


黎晏安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卫之潇也不敢再同他玩笑,惹得人生气,仔细起他的脚来。


将烛台拿的近了些,刀尖用火烤过,“忍着些……”


刀尖在脚面划过时,卫之潇感觉得到这人的颤抖。沾了烈酒的粗布敷上去,一手狠狠的挤压起来。


黎晏安整个人一抖,一手扣住了身下的被褥,他一声痛吟也没哼出来,只是豆大的汗滴落下,连平日总是白皙的脸色也涨得通红。


卫之潇心下不忍,可脓血若是不挤出来上药也是无用,只能狠狠心,想要尽快结束这场剧痛。


反复的挤压,待到瘀血放尽,终于结束后黎晏安几乎疼去了半条命。


原本被疼出的冷汗浸透了衣衫,湿答答的贴在身上,被外面的过堂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卫之潇以为他是疼得,上药的动作更轻了些。

上完了药,又以竹板固定好他错位的脚腕,用纱布缠住,才小心翼翼的放回榻上。


“这两天不要沾水,也不要下地走动,有什么事就叫我,叫一声我就能听见。”卫之潇收拾了地上残余的纱布和烈酒,见人没什么反应,便只退了出去。


是夜。


本还想着随时查看黎晏安的情况,可只进去了一趟就被赶了出来,只好千叮咛万嘱咐有事一定要叫自己,卫之潇也不敢睡实,生怕这人有什么需要,可等了大半夜旁边营帐寂静一片,安定得很,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醒过来时,天光大亮。


卫之潇茫然的搓了搓脸颊,才想起什么似的匆匆套了外袍往隔壁走,结果进了营帐,里面却空无一人。


“就知道他不会乖乖听话!”心里恨恨的想着,转身出了门去抓住一个兵士,“看到少将军了吗?”


得了消息的卫之潇匆匆往伤兵营赶,进了门就看到黎晏安正直直站着,和那“不正经”的军医说话。


卫之潇还没来得及凑上去,大帐又被拉开,走进来的却是黎崇。


“晏安。”黎崇看着凑在一起俯首向他行礼的两人,眉头渐渐皱紧,似是有些不满。不过显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今早议事为何不在?”


“有事耽搁了。”


“哦?是何重要之事?”黎崇几乎没有给他任何解释的时间,紧接着斥责道,“不要以为立了功就可以藐视军纪!毫无理由缺席议事,若是延误了战机,这罪名你担得起吗!”


“担不起。”


“你!”


“请父帅责罚。”


“你……”


黎崇指着黎晏安面无表情的脸,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五十军棍的惩罚。


卫之潇不敢上去触霉头,等黎崇离开才凑上去,小心问,“你的伤?”


黎晏安摇头,只对身旁的军医说,“等我受完了罚再一起配药吧。”


言罢就走了出去。


卫之潇见他动作迟缓,右脚比昨天还使不上力的模样,还不及说什么,外面就已经传来军棍击打在人身上的闷响声。


卫之潇连忙跟出去,黎晏安就跪在伤兵营前的空地上,执行的士兵轮着军棍狠狠的往他背上打,他身体一颤一颤的,却仍跪得笔直。


五十棍。


最后一棍落下时,黎晏安终于忍不住前倾下去,喷了一口血出来。


卫之潇扶着他挪回来,黎晏安几乎是靠在他身上被他拖回来的。


“把人放在榻上。”


军医指挥着卫之潇安顿下人,回顾起他刚刚靠着自己的半边身体,卫之潇又伸手去摸了他的额头和手臂,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他灼伤。


“他在发烧。”卫之潇皱眉。


“他一直在烧,估计快烧傻了吧。”军医耸耸肩,翻出一瓶伤药来递给卫之潇,“给他上点药吧,我再去配点别的。”


卫之潇愣愣的接过,看着榻上趴着的几乎昏迷过去的黎晏安,这黎小将军似乎和传闻中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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