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谣

帝师(一)



大梁景帝十八年。


金陵皇宫养心殿暖阁内,一道金色修长身影静坐于御案边,随着不时的思虑,手中朱砂笔也跟着点点画画,一旁的烛火映照下,带着光影起落摇曳。


掌事总管已经换了两盏灯,眼看着入更的沙漏已落,终于忍不住低声劝道,“夜已深了,陛下,休息吧。”


伏案批阅的皇帝只是摆了摆手,直到三更的钟声已过,掌事总管抱着厚厚一摞奏折递给当值的小太监,才见皇帝略活动了一下肩膀,手肘撑着几案,状似无意的问起,“镇国大将军府里可有消息传来?”


掌事总管心下一跳,又觉一松,他惴惴不安等了一整天,可算是问了。


“陛下,将军府里来人回报,今日申时一刻,将军夫人诞下一位男婴。”


“哦?”皇帝挑了挑眉,“朕记得夫人有孕还不足七月。”


“是。”总管低眉,“据府里人来报,夫人是不小心在院中摔了一跤,导致早产,再加上之前和将军一起征战沙场,体质本差,因此这一胎生的凶险……”


“林为。”皇帝表情看不出喜怒,“那夫人现下如何?”


那掌事总管林为觑着皇帝面色,小心道,“听说……虽太医已尽力保住母子平安,但小将军毕竟不足月,恐怕先天不足,难以长久。夫人经此一遭也大大损伤了元气,且……”


“并且什么?”


“太医下了诊断,说将军夫人恐怕值此一生都难以再生育了。”


皇帝的表情依然淡淡的,沉吟半晌,缓缓起身,推开漏窗,树影婆娑,回廊檐下的灯光明灭,却迟迟露不出那灯影下的全貌,只将浓浓的寒意做了厚厚的面纱,“秋意浓了……”


林为取了一件披风披在皇帝肩头,“是啊,秋意浓了,更深露重,陛下要注意身子,不要着了风寒。”


“香山上的枫叶也都红了罢。”


皇帝轻叹一声,“传旨,镇国大将军黎崇,梁柱之才,朕本应以厚赏抚慰,然,边境不宁,朝局不稳,朕心不安,特擢将军黎崇为一品安国候,其妻为诰命夫人,爵位世袭罔替,为我朝镇守南疆,以安国运。”


“去传旨吧,现在就去。”


“陛下……”林为欲言又止,还是领了旨意。


正要传唤传旨太监,忽的听到身后的皇帝轻声道,“去传旨的时候,带上朕的一句话。”


“是,”林为躬身,“陛下口谕,请吩咐。”


“不,不是口谕,只是捎上一句话。……你告诉黎崇,秋意渐浓,香山上的枫叶红了。”


眼看着林为出了门去,皇帝怅然,只盯着那桌案上刚刚落红朱批的奏章出神。



一夜无眠。



“陛下。”林为轻声唤道。


“嗯?”皇帝手撑在额上,手肘抵着桌案,眼睛都没睁开。“传过旨意了?”


“是。”


“黎将军什么反应?”


“将军谢过旨后当即命府中下人收拾东西,准备连夜就动身。”


“哦?”


“将军还说,深夜不宜面圣,恐惊扰陛下,故叫奴才传话,叫陛下安心,将军必誓死守卫南境……”


皇帝只是烦躁的挥了挥手,林为躬身退下。


“黎崇,你这是退,以求朕心安吗……”




景帝二十三年。



南齐挑起事端,劫掠边境百姓,一步一步突破大梁防线,南境战乱。


景帝盛怒,连发三道奏书,增兵十万,命守军即刻反击。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部侍郎陈裴煜毛遂自荐,自九月初由京城出,一路奔袭,可却仍走了足足一个多月,于十月十五抵达南境。


十月中,南境已是极为湿冷,负责来接应的百夫长浑身浴血,领着粮草大军往大营赶的时候一言未发。


陈裴煜问了战况如何,又问了主帅近况,可无论什么,都无法令那百夫长开口,虽觉得奇怪,可粮草事关重大,不敢耽搁,于是就这么行军一日,于傍晚才抵达那所谓的大营。


营中伤兵无数,血骨一片,可陈裴煜没想到的是,还未曾拜见主帅,自己所部就被团团包围,尚未搞清楚状况,双方就已经交上手。


他们防备不足,被早已经埋伏好的弓箭手杀了个措手不及。


战斗结束得很快,快到当陈裴煜和他的亲信被绑缚真正的大营之时,仍没有明白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主帅大营内。



黎崇未着铠甲,只穿着棉布褂袍,手撑在桌案之上,轻轻咳嗽。


“黎将军,这是何意?”


陈裴煜是认得黎崇的,说认得或许还不太恰当,想当初黎崇还在京城之时,镇国大将军是何等风光无限,那时的陈裴煜不过是小小门族,却也仰慕战功赫赫的将军风采。


黎崇不说话,只挥手叫人把陈裴煜身边那少年押出去,自己则解开了陈裴煜身上绑缚的绳索。


“将军?”


“侍郎。”黎崇的声音还带着重伤之下的沙哑,“你可知同你一道压送粮草的军士是何人所派?”


“自然是朝廷所派。”陈裴煜压抑胸中着怒火。


任谁辛辛苦苦千里奔袭一个多月为大军送来粮草,结果被如此对待都不会觉得好受。


“侍郎听听。”黎崇又指了指帐外,“那侍郎可知,这战场上厮杀的双方都是何人麾下?”


“自然是我大梁军队正在抵御齐国入侵。”陈裴煜终于克制不住,怒声道,“将军,一直以来裴煜都很敬佩您,可现如今您掠杀运粮战士,囚禁粮草官,如此这般,与谋反何异?”


“囚禁粮草官?”


不知何时,那战鼓擂声已经停了,想是一场酣战已经结束,陈裴煜回头,看着这发声的来源。


进入营帐的是一个年纪约十五六的少年,面若中秋之月,眉如墨画,目如秋波。他身姿挺拔如苍松,气势刚健似骄阳,身上的甲胄早已被鲜血染透,失了本来颜色,此时正斜靠在营帐的沙盘旁,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带笑不笑。


“陈侍郎这话说得可真是折煞我了,这一路上分明未动侍郎半分毫毛,如今侍郎身上也并未绑缚绳索镣铐,何来的囚禁一说?”


“你!”陈裴煜被钻了话里的空子,又低头看看自己,“就算不是囚禁,我亲眼目睹了一切,难道就能安然无恙?难道你们肯放我回京?”


“侍郎这话说得就更有趣了,这腿长在您自己身上,您想去哪儿我们又没拦着,何意有此一问?”


“晏安,不得无礼。”主位上的黎崇还是发了话。“去伤兵营,这里没你的事了。”


“父帅……”


陈裴煜这才反应过来,仔细打量一番,果然这二人周身气质有诸多相似之处。


眼见着这少将军还有话要说,却也只微一拱手,缓缓退下了。


“将军,这又是何意?”陈裴煜有些摸不着头脑。


黎崇只是笑笑,从桌案之上的书册中翻出夹着的一封信,递给了陈裴煜。


那陈裴煜上前几步接过信,等看清里面的内容,募地瞪大了眼睛,等到一封密信读完,他已经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这是……”




黎晏安从主帅营帐一路行至伤兵营,又对重伤战士进行一番安抚,鼓舞士气后才回到自己的营帐当中。


他帐中并未生火,待激战后的血气消退,阴冷的气息便传入四肢百骸。


榻上放着一坛烈酒,是副将从敌营粮草库抢回来的,他只拎了一坛,剩下的全分给了将士们。


拍开泥封的红绸,酒香扑面而来,捧着坛子直接灌下去几口,顺着喉咙流下去就像是一团火一路烧下去,可惜的是,除了几日未曾进食,又被烈酒刺激骤然而起的胃痛之外,周身并没有暖和起来的感觉。


摇摇头,把酒坛放置一边,脱下厚重的盔甲,里面的罩衫也被汗水打湿。随手从帐下翻出一件来换了,脱下原本的罩衫拎起来才发现,原来不止汗水,背上竟是一大片血迹,试着略动了动,僵麻的身体才后知后觉感受出疼来。


因伤在背后,黎晏安自己也看不见,便将目光重新落在那酒坛之上。


烈酒消毒,从肩上直接浇下的液体铺在伤处,灼灼痛感终于燃烧起来,从背上直冲头顶。


黎晏安循着痛意咬着牙将伤处包扎起来,换好衣物,起身又出了帐去。


卫之潇被那百夫长小鸡一样的拎出来,丢到一个简易的营帐就再没人管过他。


小小年纪,又没受过什么苦,一路以来已经受尽了车马劳顿之苦,又亲眼目睹一场屠杀,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冷得厉害,虽面上仍保持着镇定,可身体已经不自觉的打着颤。


因此,当感觉到有人进入营帐时,面上还是绷不住露出了恐惧神色。


可来人并不是来杀他的,也没有想象中的严刑拷打,反而抽出长剑断了绑在他身上的绳索。


“出来吧。”那人只留给他一个淡淡的背影。


卫之潇爬起来,出了帐去,才发现帐前的空地上,将士们正支了几口大锅,锅里炖着他们带来的肉干和粟米。他有些局促的环视一圈,寻到了刚刚来叫他的少年。


其实并非他眼神有多好使,凭借一个背影就能认出人来。实在是因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未着盔甲,只穿着月白长衫。


见人坐在了他身旁也不惊讶,只伸手递给他一碗肉羹。


卫之潇走了一天,早已是饥肠辘辘,捧着碗大口嚼起来。肉有些硬,也没什么调料,带着浓浓的膻味,实在算不上好吃,身旁之人又给他盛了一碗野菜汤,黄绿色的菜叶漂在汤里,一股子苦味。


卫之潇感觉得到那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知为何,虽然他眼都没抬,却总感觉那目光中带着一丝轻笑之意。


他带着些赌气的意味,强撑着吃了一碗肉,又喝光了汤,才抬头对上那人的眼睛,那人也不躲闪,任由他盯着看。


然后黎晏安就在卫之潇越来越红的耳朵和实在坚持不住先躲开的目光之下,笑弯了眼睛。


“人得好意,其福难量。”


“什么?”卫之潇听着清朗的声音,有些飘飘然。


黎晏安只是摇头,缓缓站起身来。不知何时,空中蒙蒙落了细雨,带着寒意,浸入四肢百骸——更冷了。


“少将军回去休息了?”


黎晏安点点头,撑开一把墨色油伞,只留给众人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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