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谣

帝师(序章)


今年的雪似乎比去岁落得早了些。


不过十月,竟已接连下了两场,静悄悄的,洁白无暇的小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空中飘落下来,宛如美丽的银色蝴蝶在翩翩起舞。


越下越大,越下越大,雪花漫天飞舞,似烟非烟,似雾非雾,落的大地白茫茫一片,仿佛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茫茫白雪之中。


与江南的冷韵瑟瑟,霜凝沃野不同,北方的冬是寒冷而干燥的,凛冽的风刮过早已稀稀疏疏的残枝,黄叶便飘飘摇摇的落了下来。


屋里早已经燃起了地龙,又明面上在内室四角贴心的放置了炭盆,暖烘烘的。


贴窗的青木榻上,柔软顺滑的狐裘软枕上斜斜倚靠着一人,轩窗被推开一半,用横木支撑住,露出了外头飘扬纷飞的雪白,同时带进来的还有徐徐的冷风。


莫兮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美人散发,如泼墨般披在背后。


都说发丝软的人心也软。


江湖庙堂,人人都道这青玉国师心狠手辣,长于心计,就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中拨阴暗诡,搅弄风云,可又有几人见得他们口中雕心雁爪,封豕长蛇的人竟是拥有这样一头细腻柔软的发,自然也不会知他层层病骨掩盖下伤痕累累却仍保持慈悲的心。


直到看见眼前人被刺骨的风扑得一个冷颤,莫兮才回过神来。猛地几步上前探过身子啪的一声关了窗。


“不知道自己如今什么身子吗?居然还敢对着窗户吹冷风,不要命了!”


被教训的人只是表情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莫兮瞬间偃旗息鼓,转而去探这人额头,却被他偏头躲过了。


莫兮不信邪,又去探,再一次被躲开,他终于从中咂摸出一丝不对的味道。于是开始仔细回想,这雪庐内外都布着暗卫,如有异常他不可能不知道,伺候的近侍也都是精心挑选过的,绝不可能是那人的人。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不可能是因为那个人,那又是因为什么?


莫兮有些讪讪的收回了手,转而坐在床边,轻声道,“今日可曾用膳?”


自然是没用过的,早膳被放冷了也没动一口,午膳如何端进来的就是如何端出去的,于是他又接着道,“我新聘了一个厨子,今日做了玉米羹,要不要尝一尝?”


见人不说话,莫兮便冲着门口候着的小婢示意,小婢躬身出了门,没一会儿就带回一个小小的食盒来。


莫兮将食盒打开,白碧瓷碗内盛着黄澄澄的汤水,清甜的味道钻入鼻孔,不禁让人食欲大开,可这人却仍是兴致缺缺的模样,微微阖眼,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浓稠阴影。


“阿枫……”


被叫的人眉峰好看的蹙了一下,终于开口,嗓音带着低弱的沙哑,“你在叫谁?”


果然在生气。


莫兮有些试探道,“黎公子?黎大人?黎国师?”


……


都得到没有回应。


莫兮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有一暗卫静静落于门前,房门被微微开启一条缝隙,角度偏的很精巧,半点看不见里面的光景,一丝声响也未发出。


守门的侍女微微侧过头,接过传回的纸条,神情骤然严肃起来。


“楼主。”她轻轻走上前去,毕恭毕敬递上。


莫兮快速扫了一眼,合上纸条,低声解释自己要去处理一些事情。便起身离开了。


待到出了门去,走出雪庐的院子,莫兮才一招手,身前登时出现一名暗卫。


莫兮负手而立,“他还在谷外?”


“是,已经等了三天了。”


“他若是愿意等,就让他等罢。”莫兮冷哼一声,“吩咐下去,谷内所有弟子不准将此人放进来,更不许将此时告知少主。”


“是。”暗卫领了命令,迅速隐去身形。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莫兮看着飞撒而下的雪花,不禁喟然长叹,这两个人,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雪越落越大,不过一个时辰,便积了厚厚一层。


逍遥谷外,一人身披墨色大氅,长身玉立,只是看起来已经在这雪里站了太久,发上,身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花,浓密的睫一颤一颤的,雪化了又落,融成晶莹一片。


萧知微是三天前赶到这里的,他来了三天,就在谷外站了三天,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就只是静静站着,像个木桩子一般杵在那里。


不时有小小药童谷内谷外穿行而过,俱是没看见他一般,目不斜视。


萧知微也不在意,其实他并不知那人是否就在谷中,只是费尽心思打探了三年才得到了一点点的消息,他再不想也不敢错过,于是便撇下了一切事务星夜兼程赶了来,其实没有人拦他,也没有人拦得住他,可他偏偏就困在这里,进退维谷。


不过是不想再让那人伤神罢了,一丝一豪都不想。




莫兮走后,他便又推开了窗,怔怔的望着雪花出神,偶尔泄出一丝轻咳。可是那咳嗽慢慢的就变成连续不断的震呛,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侍女们忙端了药来。药是一直煨在一旁小药庐的火上的,以供随时取用。


一手擒着手帕捂着口鼻,一手抓着胸口咳的一颤一颤的,直到喉中泛起腥甜,在素色帕子上印出大片血色来,才止住了这恼人的咳嗽。微微靠在窗边粗重的喘息,染血的帕子随手一扬,便被呼啸的北风卷起,很快淹没在茫茫浮沉中。


缓了半晌,才平复了喘息,小方桌上的药和玉米羹都已经放凉了,便挥手叫人撤下。侍女们劝不动他,只好收拾了。


许久,才听得主人低声道,“去帮我……找两把伞来罢……”





萧知微默然伫立。


忽的有丝丝踏雪之声传入耳畔,他募地睁开双眼,颇有些不敢置信又满怀期待的盯着拐角处去看。


只因这脚步声他太过熟悉,那人落步总是不疾不徐,即便是天大的事总也是不慌不忙,好像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可脚步声越近,萧知微越听得出步伐里的虚弱凝滞之感,心也跟着提上去。


直到那道雪白的身影伴着风雪出现在视野之中,一步一步徐徐走近。


萧知微几乎屏住了呼吸,眼珠不错的盯着人慢慢行至眼前。他披着雪白的貂裘,执着一柄墨色油伞,一如两人的初遇,只是眼前这人更瘦了,也更沉静了。


另一柄伞被递了过来,萧知微没有伸手,反而略退了一步。


他不敢碰,天知道他有多怕眼前之人是他的幻觉,一碰便碎了。


头上的风雪突然停了,萧知微恍然抬头,那人撑着的墨色油伞已经落于他头上,萧知微迅速后撤一步,拉开与那人的距离,他向来畏寒的厉害,如今又受蛊虫侵蚀,自己怎还敢让他立于风雪之下!


萧知微登时运起内力,震退周身积雪,又烘干了衣物。之前是为了自苦赎罪,现在这人就在眼前,即便他不再愿意触碰自己,即便他不肯原谅,可萧知微也会害怕再带给他伤害,哪怕一丝一毫。


那人略有些无奈的目光落下来,似乎微微叹了一口气,贝齿微启,“陛下。”


三年了,再次听到这温润的声线,萧知微几乎要落下泪来。


“陛下。”那人又开口,将伞柄又往前递了递,“天寒雪大,龙体为重。……放心吧,这把伞,是新的。”


这句话几乎将萧知微的心戳了一个窟窿,他一把接过,甚至用力有些大了,他何曾嫌弃过他的东西!他怎么可能嫌恶他!


“我不是……”可他应该怎么说?急急的想要解释,却又无从解释。最后,只能徒劳的喃喃着,“我没有那个意思,从来没有,永远不会嫌恶你……”


“阿枫……老师……你不肯要我了吗?”


“陛下在平民面前,应自称‘朕’,之前,不是做的很好吗”。


“不,不是……不会……”萧知微呐呐的摇头。


又是一声轻叹,“如今的我,功力尽散,药血尽失,再没有任何价值,早已是一颗废棋。我教过你,废子当弃。”


“不……”萧知微已经懵了,什么叫废棋当弃,什么叫他已经没有丝毫用处了?他明明,明明为自己殚精竭虑,付出了一切,怎么能将自己当成无用的废棋,叫他弃之不顾?


面前的人目光越发无奈,蹙眉吞咽了好几下,才继续道,“我不曾怪过你,只是,如今我再帮不上你什么……好在,你如今已经长大了,朝野畏伏,政治清明,我也算……不负所托……”


“咳咳……”又是一阵寒风瑟瑟,面前的人不自然的僵了一下,不等萧知微再说话便掩唇轻咳起来,勉力挺直的脊背也渐渐弯了下去。


“老师!”萧知微眼尖的发现这人指缝之间渗出的红色,抓住他的手从唇边扯开。萧知微先是被他手上冰冷的温度惊了一下,而后便见着人没了遮挡,口唇连带着下巴之处都是鲜红一片,滴在面前的雪白之上,如点点红梅,美丽却叫人心惊。


“老师!”萧知微骇了一跳,忙将人揽在怀里,明明裹得这样严实,可这人身上仍是寒冰一般冷,一手置于他后心,内力化作丝丝缕缕,缓缓的,一点一点的推进这人体内,好在有效果,不多时他便平复许多,只是刚好一些便急着推开他。


萧知微不敢轻举妄动,怕惹得人更加不适,看着眼前之人灰败的面容,不稳的气息,染血的唇角,他到底还是不忍,主动退让了。


“回去吧……”萧知微为人拢了拢衣襟,“天太冷了,你身子受不住的,回去吧……”


见人微微点头,转身而去,萧知微还是没忍住,“老师!……您说得不对。您说,这国师谁都做得,您说自己是废子……不是的。在我心中,在我心中……您才是独一无二的……”


是我萧知微钟情之人。




一念愚极般若绝,一念智极般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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